我和北島相逢在悉尼
作者:陶洛誦
2007年6月的一個近黃昏?的下午,我正在廚房給女兒和她爸爸準備晚餐。客廳座機的電話鈴響了。
我拿起話筒,禮貌地說:「哈羅!「
「是陶洛誦嗎?」電話那頭傳來極其文雅悅耳的中年男子的聲音。
「是的,請問是哪一位?「
」你猜。「對方說。標準的普通話,聲音磁性,性感。
「不知道是哪位公子?」我實在想不起來。
「我是趙振開。」
「天哪!振開!你在哪兒呢?」我驚?喜地呼喊起來。
「我就在悉尼。住在Wentworth hotel,你能來嗎?今天晚上。「
「當然。」
我安排好女兒和她爸爸的晚餐,告訴他們我要進城去看望一位從美國來悉尼的老朋友。他們很驚奇,我從不單獨出門,更不要說晚上。我告訴他們,我和這位朋友是相伴成長的夥伴,但二十多年沒聯繫,現在他是個譽滿全球的詩人,最近還被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他來參加悉尼國際詩人節,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我。
位於南半球的澳大利亞最美麗的城市悉尼六月份是冬天,和位於北半球中國北京的寒冷冬天相比,大相徑庭,但晚上還是比較冷。
我上身套上一件西洋紅的薄羊絨衫,下面是藍色的毛料褲子,腳蹬閃閃發亮的半高跟黑皮鞋,外面裹上一件海藍色不薄不厚的藍狐領的呢子大衣。帶上一瓶上等紅酒。奔火車站而去。
振開住的Wentworth hotel位於世界聞名遐邇的悉尼歌劇院旁邊,離我住的卡市有一個小時的火車路程。我上火車時是六點?鍾。
回憶一:
振開不知道變成什麼樣了?我1987年離開中國,到2007年整整二十年,是我帶著愛情夢和作家夢的幻想從一敗塗地的困境中走出來奮鬥的二十年。我成功了!我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能見老友振開,喜上加喜。
第一次見到振開是1968年在史康成家。我對這次的印象是從振開的文章中喚起的。
我那時的男友是四中初三的學生趙京興,他因為被遇羅克賞識,和遇羅克交往頻繁,又為送我生日禮物寫了十萬字的「哲學批判」,被關押在四中。
史康成是我師大女附中同學史寶嘉的哥哥,寶嘉初二,史康成高一。史康成寫信給中央為給他爸爸翻案被四中扣押幾天,和趙京興關在一起。史康成從寶嘉那兒知道我也被學校扣了,偷偷對趙京興說:「你知道陶洛捕嗎?」趙京興沒反應過來。史康成說:「陶洛誦也被女附中扣了。」
史康成先被放,我被扣了五天被放。趙京興還關在四中。
我和史康成談話,旁邊站著個瘦瘦高高穿一身不新不舊藍制服的少年。他在後來的文章里寫道:「陶洛誦說趙京興不反毛主席。」
我才知道那少年原來是趙振開。他當時籍籍無名,沒人知道他是誰。在他後來的文章里不至一次提到在四中批判趙京興的大會上,有人在批判稿里引用我給趙京興信里的一句話:「少女面前站著十八歲的哲學家。」會場頓時一片騷動。
1973年春天,我和趙京興生活在白洋淀邸庄小島上,我在邸庄學校教中學生數學,趙京興負責家務,剩下時間看書。
一天,我從校門出來,看見趙京興帶著保嘉和一個男孩向我走來,「陶洛誦尖叫著,摟著保嘉又跳又笑」趙振開如是地描寫:「趙京興則在一邊微笑。」
務庸質疑,大家都知道趙振開就是後來大名如雷灌耳的北島,他在那次白洋淀之行留下了一首「腥紅的雨」,我不解其意,趙京興看了,笑著說:「趙振開神經脆弱。」
沒過多久,芒克來訪,趙京興不在。(戎雪蘭兩次均不在,她經常請假回北京)芒克跟我聊他的風流韻事,見人第一面就求婚等等,突然他話鋒一轉,眼睛?盯著我說:「你往壞處想,最壞的事兒會是什麼?」我站起來身,打開房門,不露聲色地走出去,把他一個人丟在屋裡。
芒克走了,留給我一首詩,詩名為「給」。在詩里,裏面有一句「你是未來,我們卻像是現在」。詩的末尾兩句:「如果這膽怯不存在,你比太陽更可愛!」
趙振開說這首詩讓我名聲大噪。
我和芒克再次來往是在兩年後的1975年,白洋淀知青招工上學回京走得差不多了,我和芒克性格里有一點的相同的地方倒是看出來了,隨遇而安不好鑽營。圈裡的朋友就剩我們倆了。我們互相幫助過,他在北京幫我,我在白洋淀忙活,我去了一趟他所在的大淀頭。我又發現我們相似的一點,和當地老鄉關係非常好。一家有姐姐弟弟妹妹三人的天津回鄉知識青年接待的我,在他們家裡,我見到芒克的閏土一一福生。一個四四方方面龐壯壯實實不多言的農村青年。還見到了芒克的農村姑娘女友流雲。流雲氣質不俗,沉穩謙虛,一看便知是個好女孩。
回京后,有次和趙京興,振開的弟弟振先(保保)為什麼事兒去芒克家看到他的新女友鴿子,鴿子身材高挑,黑黑的瓜子臉,剪著過耳短髮。可能認識保保,靠著門歪著頭,嬌滴滴叫了一聲「保保!」老實的保保被酥得臉通紅,害羞地笑著:「喲~」?是回答。
芒克帶鴿子去了趟貴州玩兒,沒錢回來,振開出手相助,振開對我說:「眼看著不行的事兒。」說這話時鴿子已經離開了芒克。
1979年,芒克跟我談到毛毛,說:「我想,這個行,資本家出身,她跟我說她從小就挨餓。」
我親眼看見芒克在他和毛毛借住的劉氏兄弟家與來訪的警察?吵架,芒克憤怒地說:「憑什麼不讓我們結婚?是反革命也得讓結婚吶!」
毛毛嬌小玲瓏,聰明漂亮。上進心強,懂得充實自己。她聽我說我爸爸在家裡教三個弟弟學英文,她說她也正在自學英文。她對文章鑒賞力強,我寫了一篇題目「胎」的小說請她賞析,她的評論是:「太不文學了!」
聽說毛毛後來去了法國。
栗世征(多多)隨宋海泉,劉滿強,甘鐵生,汪靜珊等人來訪,留下了一首:「這響亮的集體的早晨」。
伴隨我們的除了詩歌還有唱歌。寶嘉和振開那次來,我們玩撲克牌「摸鼻子」,四個人選四組同樣數字的牌,大家喊:「一二三!」往右手下家傳一張自己不要的牌,誰攢到四張一樣,就摸鼻子,誰摸的最慢就被罰唱歌。趙京興被罰的最多,寶嘉說:「我發現趙京興挺會唱這些咿咿呀呀的小調的。」這些都是趙京興在據留所里學的,他告訴我,他學是
為了出來給我唱。我唱了一首「勿忘我。」趙京興稱讚我唱歌有感情。寶嘉嗓子很好,說話唱歌都好聽。振開特地練過聲樂,他機智躲過每次被罰,沒有聽到他的歌聲。
他們在邸庄住了三天。
沒過幾天,邸庄學校放春假,我回北京度假。一天,我乘106路無軌電車在燈市口站下車。聽見有人輕輕叫我的名字。原來是趙振開。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他俊美的面龐和聲音顯得格外寧靜。
後來熟悉后,我對他說:「你長得像年輕時的周恩來。」他笑著說:「我哪有人家精神!」他的臉型和氣質更像奧匈帝國作家卡夫卡。但振開的眼睛清澈明亮,沒有卡夫卡的神經質。
那天,給我的印象深刻,他像是從晨曦中走來的清新少年。我問他去幹嘛?他說:「去找冰心,請她看一看我寫的詩。」
我首次聽到趙振開的名字是從趙京興那兒。
一九七二年十月,趙京興比我晚三個月被西城區拘留所放出來,四中的同學在西城區絨線衚衕四川飯莊為他接風。有史康成,曹一凡,趙振開等人。趙京興很激動地告訴我,飯桌上,趙振開說:「想為人類做些事情。」
我當時想:「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起點高,目標明晰準確。不像我,只為了自己的感情。」
在106路無軌電車燈市口站附近,我拜讀了這位未來大詩人的詩歌,裏面充滿童心與童話的風格。
回憶二:
我乘坐的這列火車從卡市到circular quay是經過Granville這條線的。火車裡沒幾個人。還有另一條線經過bankstown。乘坐那條線的人更少。我從大玻璃窗朝外張望,還沒到Granville,離我的目的地還有五分之四的路程。火車呼嘯向前,我的思緒接著飄向幾十年前。
我們這一代人短暫的幸福時光,突遭社會大動亂,每個人幾乎都有離奇的遭遇,我們艱難的成長經歷,一幕幕像電影閃過我的腦海。我在各式各樣人物的影像里尋找到趙振開,搜索著和他有關的記憶。
振開家是我們去的最多的地方之一。振開家在西城三不老衚衕一號。是個樓群所在地,號稱「民主大樓」。是民主黨派人士的宿舍。振開家住在三樓的一個單元里,樓下住著他的好友四中同班同學曹一凡,後來曹一凡娶了由我媽媽做媒介紹的我的發小陳曙輝。曙輝從小寄養在俞平伯女兒俞成阿姨家,我家和俞家本是鄰居。有意思的是,曙輝和我媽媽是好朋友。我和曙輝的媽媽一一 一位昔日的大歌星是好朋友。
七三年開始和振開交往時,他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爸爸是民主黨派的工作人員,媽媽是位醫生。有個大名叫趙振先,小名叫保保的弟弟。還有一個可愛的妹妹珊珊。
趙伯父平易近人,喜歡笑著和我們談話,讓我們一點兒都不拘束。他一般穿中式盤扣的衣服,古典儒雅,有學者風範。保保長得像他。趙伯母美麗高貴溫柔賢惠。寫到這裏,想起認識的朋友們的母親,也包括我自己的媽媽,性格不盡相同,各有各的偉大,她們在亂世挑著家太不容易了。
趙伯父給我們講過他家史,他們有兩個先人在清朝當大官,因與朝廷意見不合,被砍了頭。
趙伯母很喜歡和我一個人聊天。「我們家文化大革命死了六口,其中有振開的舅舅。」我被雙重的震驚,一是失去那麼多親人感情怎麼承受?二是伯母平靜的語氣。振開的性格在這點上像媽媽。他不喜怒形於色,他的臉型結合了父母,他的五官更像媽媽。
振開比我還喜歡交際,在他家裡可以看到各路豪傑,我和芒克相約互相幫助從白洋淀辦病退回北京,就是在他家不期而遇的。
有次,我去他家,有一對母女已在那兒,好像請他幫忙辦什麼事情。我不便打擾,就進裡屋去和趙伯母聊天。待那對母女走後,振開說女孩對他說我是她小學同學。振開問我為什麼裝做不認識她?我笑笑,沒解釋。她和我不一班,我不想理她,是因為有一次在學校操場上,戴著眼鏡?的她斜看著我,趴在一個女孩的耳朵上嘀咕我,讓我很不爽。
保保在內蒙兵團當軍墾戰士,想轉到白洋淀插隊,到白洋淀住了幾天,保保和我每天都寫日記,我們交換著看,保保認為中華民族偉大。我們就這個問題進行了長時間的討論。保保對我一首思念某人的詩評價是:酸!
保保白洋淀沒轉成,病退回北京了。
1976年,正逢唐山大地震,珊珊犧牲了,在湖北幹校,為了救被河水沖走的小孩。平時在振開家看不到珊珊,我只見到過珊珊一次,保保帶她來我家。她出差給幹校買化肥。她個子比我高些,四方臉型,有著和振開一樣的雙眼皮大眼睛,溫和善良懂禮。這位可愛的天使的離去,讓這個家庭每個人都有很大的變化。打擊殘酷沉重。振開在詩里說寧願用自己的生命換回妹妹的生還。
回憶三:
火車有條不紊地向前,天色漸漸暗淡無光,到振開那兒天恐怕會黑了。我在腦海里不斷湧現振開的形象漸漸清晰可見。
他為人慷慨,仗義疏財。他在建築行業掄大鎚(屬於北京市第六建築公司),一個月四十多塊錢,比插隊的強多了。他跟我談掄大鎚並沒叫苦,但談起在班上學習會發言卻痛苦不堪。他覺得是在出賣良心。 這個從秦朝趙高發明指鹿為馬說假話淵源歷史幾千年,近代登峰造極。
我聽媽媽說,五七年反右,有人一言不發,被問為什麼不說話。這人不屑地回答:「把白的說成黑的,把黑的說成白的,有什麼可說的。」因此被打成右派,被流放勞改。
當這個時代的英雄很容易,說真話就行,但要有犧牲的準備。
振開選擇了詩歌來宣洩心聲—–朦朧詩。新時代的新產物。生活在同時代有共同體驗的人還是不難懂的。例如他的一字詩:網。我非常欣賞。詩的題目「生活」,比詩多一個字。
還有他的鐵哥兒們芒克寫的:這血淋淋的天空,漂浮著死者彎曲的影子。
前衛吧!我們知道發生過的慘劇,人家兩句話就給提煉出來了。還是詩的形式。
朦朧詩在歷史上自會有它的位置。
俄羅斯大詩人普希金說:「急於生活,忙於感受。」
中國這一代詩人的命運是突發的駭人的歷史強加給他們的。正值「年輕,漂亮,會思考」的青春年華(芒克語),詩歌從天才詩人們純潔正直反叛的心靈里源源不斷涌流出來。
詩歌成為生命重要的組成部分,表達迷茫和愛情,探索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更重要的是成為與社會抵抗的武器。
像栗世征(多多)在邸庄在我們知青宿舍里朗誦他的新作「老的睡覺的老虎「?,其中有這樣兩句:「在它鬆動的牙齒後面,發出有力的鼾聲。」還怕聽眾不能領會裡面的美學意義,指出「鬆動」和「有力」是矛盾的,兩頭中間的空白區域可以產生爆炸性效果。
栗世征是最善聊的一個,小名叫毛頭。我是在二十一世紀初悉尼的中文報紙上才知道他的筆名叫多多,消息報道他得了法國的一個詩歌獎。
栗世征告訴我們,他媽媽是河南中國人和猶太人混血兒。他父母曾去延安參加過革命,后又出國,回國后,「我媽媽的老關係都包庇她,十一國慶節讓她去觀禮台參加國慶典禮,我爸爸只能在家看電視。」一邊說一邊還學他爸爸眯著眼睛抬著頭左右張望。
聽栗世征稱之為「老賊」的葉聖陶的孫子葉三五說,毛頭追過一個叫魯雙琴的女孩,「用的是真感情」,我當時聽了就覺得奇怪,感情難道還有假的?我問芒克魯雙琴長什麼樣?「極瘦」芒克只給我兩個字。
栗世征把他的女友張?媛正式介紹給我,我們倆立即彼此喜歡成為好友。
紅媛高挑膚如凝脂,五官如希臘女神,純潔高貴。記得她和栗世征第一次來我家玩。兩個小孩談的話像過家家。栗世征比我小三歲,老初二的,紅媛更小,七零屆的吧,沒插隊。
?媛吃吃地笑著說:「我看見栗世征買一毛錢肉餡我特高興,懂得節約。」
栗世征有些無奈地:「她老想讓我跟她一起過日子。」
栗世征家境很好,大家都覺得錢不夠花的時候,他說:「全都在罵政府,有錢買不著東西。」他對自己的名字解釋是:「一輩子需要征戰,辛苦!」
我們在北京的時候,就傳看栗世征的寫在大紫皮本的詩集。我還有芒克送我的一本油印的他的詩集,封面是章回小說「林海雪原」作者區波兒子區磊磊一筆一筆畫的油畫。我在美術館門前的「星星畫展」上,與區磊磊曾有過交談,區磊磊告訴我他很喜歡芒克的詩。振開則送給我一本他油印的小說「波動」。邢泓遠覺得栗世征的詩最好。我覺得我認識的這三位大詩人不相伯仲,各有千秋!
我在白洋淀時,紅媛和我通信,談論女孩子關心的話題。紅媛的字很漂亮,文筆清新流暢。有次,我和栗世征在信里為什麼起了爭執,記得他寫道:「你和紅媛姐妹相稱,……沒想到你這麼不講理。」我想真不該惹詩人生氣。有人說,詩人是夜鶯,要讓他們高興才對。
後來聽說紅媛出身不尋常,與某偉人沾親帶故。我聽見趙京興還當面向紅媛求證。得到確切的答覆。
最後一次見到紅媛,是我已經有了兒子,和趙京興準備離婚。
那天是個冬日,陽光明媚,空氣新鮮。沒想到趙振開,栗世征,紅媛和毛毛簇擁而來,毛毛還舉著兩根冰糖葫蘆帶給我兒子。我心中的陰霾一掃而光。我鄭重其事地向大家承諾:「我會殺出一條血路來!」
紅媛比以前成熟了,更有韻味。抹著淡淡的口紅,提醒我要保持腰身,要注意打扮,還示範:「你看我!」
我何其有幸,擁有朋友的愛與友情,我總感激上蒼:「您給我的太多了!」
完結篇
火車終於到環形碼頭站了!Circular quay這站在橋上。橋的北面是海。從橋上眺望,左邊是彩虹?狀的悉尼大橋,右面是享譽盛名的悉尼歌劇院。我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幢幢摩天大樓燈火輝煌,海面粼粼閃光。
Wentworth hotel在火車站南面不遠處,悉尼頂級的豪華旅館?。門口侍者客氣地給我開門,指示我要找的房間。
我敲敲門,開門的是個瘦瘦高高戴著深度眼鏡?的中年男人,我們對視一眼,就是振開,我還能認出他來,除了眼睛不如以前大,不如以前有神,其它幾乎沒變。
他把我讓進房間,我把葡萄酒遞給他,他側身把酒放到電視柜上,開口道:「精心打扮了一番。」
其實談不上,我沒塗脂抹粉,素麵朝天。如果穿戴不莊重,進不了這種酒店的大門。我朝他笑笑,未置可否。我們分手猶如在昨天,沒有絲毫的生疏感,不冷不熱。
「我請你吃晚飯。」沒容我脫大衣,他說。
「別吃飯了!就在這兒聊吧。」屋子裡挺暖和的,我不想出去。我急於跟他聊天,二十多年沒見,可說的太多了。
「我白天發現了一個好的飯館。」他邊說邊拿件駝色的毛衣套在頭上,他說是悉尼的朋友怕他冷給他的。
從旅館出來,過馬路,來到碼頭。他張望兩邊,選擇和歌劇院相反的方向。
我們沿著海邊雕花鐵柵欄經過現代美術館。經過海港,那兒三天兩頭停泊著類似「泰坦尼克」的大郵輪。有的是從國外來的,也有澳洲的。凡乘郵輪來悉尼的都從這兒上岸。
振開帶著我繼續向前走。
「我記著就在這邊。」他說。
「甭吃了,就在這兒聊吧!」我說。
「這麼長時間沒見,我請你吃頓飯還不應該嗎?」他說:「找著了,就是這兒!」他指著一排露天餐館,其中之一的招展的白色旌旗上印著黑黑的大大的中國仿宋體字:「京」。
原來是這兒,我每個星期天都帶女兒去Sydney dance company去學跳舞的必經之地。
這些露天餐廳有義大利法國澳大利亞風味的西餐館,「京」是蝎子屎獨一份的亞洲餐館。設在這名勝遊覽區的餐館價格昂貴,白天生意火爆。
現在是冬天晚上八點多鍾,用餐的人已不多。「京」餐館里沒有顧客。
年輕俊朗的侍者安排我倆坐在薔薇花搭成的牆旁,小小的鋪著雪白桌布的四方桌上閃著幽幽的燭光,水晶燈罩里燭淚漣漣。振開的坐位面向大海,與悉尼歌劇院遙遙相對。璀璨的燈光像巨大的黃色珍珠勾勒出歌劇院貝殼般的夢幻般的優美輪廓,倒影在暗綠色的海水中輕輕波動。
我坐在他的對面,覺得像在做夢,「這是什麼勁頭!他鄉遇故知。」我想:「一個女作家與一個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的詩人在南十字星空下,不遠處的悉尼大橋在月光下像夜間的彩虹。「
我一個人在兀自遐想。穿著雪白襯衫,筆挺的黑褲子,黑背心,領口上打著黑色蝴蝶結的侍者送上兩份菜單。振開讓我點。最後我倆確定要:大蔥爆羊肉,水晶蝦仁,木須肉和冬菇豆腐燴油菜。振開問我想喝什麼,我說:「茶」。他說:「要瓶紅葡萄酒吧!」
侍者拿了瓶精美的紅葡萄酒,先倒在水晶酒杯一些?,振開拿著杯子輕輕地晃晃,送到鼻下輕輕地聞一下,才優雅地放進口中品嘗。然後對侍者客氣地點點頭表示認可。這一系列熟練標準規範的品酒動作顯示振開是個經常出入高級社交場合的紳士!
菜一盤盤端上來,正宗北京風味,我們舉杯,慶祝在悉尼的重逢。我們暢談,那種知根知底的共同長大夥伴之間的談話,共同經歷的事,共同認識的人。
他談到在香港機場書店有賣我的新書「生之舞」,他想:「陶洛誦幹起來了!」他買了一大羅送朋友,「沒心沒肺!」他對我的評價,這在現在好像已經算是個優點。「你寫的不認真,那麼多重要的事兒跟聊天似的聊出來了!」這有點兒冤枉,我就這水平。極待提高是真的。
寫他那段題目為「再出賣一次良心吧!」他沒做任何評價。
在悉尼歌劇院對面,在悉尼大橋下,與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大詩人共進燭光晚宴,我感到榮幸,那次談話我終生不忘。(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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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北京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