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唐一代群星薈萃的詩壇上,賈島的名氣並不很大,甚至於只能算是一個二三流詩人。但就是這樣的賈島,卻憑藉著自己對詩歌虔誠的供奉,以極端「苦吟」的創作態度,以奇澀精闢的五言律體,以清寒幽僻的藝術風格,影響了後世幾十代詩人的創作。
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尋隱者不遇》
詩人慾尋深山隱居的友人,行至屋前,但見松樹下站著一個童子。
詩人於是問道:「令師在家嗎?」
童子答:「家師不在。」
詩人又問:「那麼令師去哪兒了呢?」
童子道:「師父去山中採藥了。」
詩人問:「去了哪處山間採藥?」
童子指著那不遠處的群山道:「便在那片雲霧深處,具體是在哪裡,我卻也不能知曉了。」
許多人知道賈島,大抵都是因著小學課本上的這首詩。
在有唐一代群星薈萃的詩壇上,賈島的名氣並不很大,甚至於只能算是一個二三流詩人。
但就是這樣的賈島,卻憑藉著自己對詩歌虔誠的供奉,以極端「苦吟」的創作態度,以奇澀精闢的五言律體,以清寒幽僻的藝術風格,影響了後世幾十代詩人的創作。
聞一多甚至有言:「賈島畢竟不單是晚唐五代的賈島,而是唐以後各時代共同的賈島。」
一個皎潔的月夜,賈島去長安郊外,拜訪友人李凝。
友人的居處十分幽僻,荒草叢生,少有鄰人。鳥兒棲息在池邊的大樹下,隨著賈島輕輕地叩擊門扉,發出撲稜稜的鼓翅聲。
與友人暢談后,賈島走出門外,走過一座小橋,夜色越發深沉。晚風輕拂,白雲翩飛。
賈島為這樣的景緻深深沉醉,心裏暗暗思量著:我只是暫時離開此地,不久我就會歸來,到時我將與友人一同歸隱,絕不失約。
次日,賈島騎著自己瘦弱的毛驢,踏上了回長安的路程。
一路之上,昨夜難忘的景緻重又浮上他的腦海。他一邊無意識地敲著驢背,一邊低低念道:閑居少鄰並,草徑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是「僧推月下門」還是「僧敲月下門」呢?
是「推」好還是「敲」好呢?
他為這一字之差苦惱糾結起來,完全沒意識到毛驢早已載著自己邁入熱鬧的長安街道。
毛驢前方的百姓忽然都散開到了兩側,一頂轎子在一列儀仗隊的簇擁下正迎面而來。
賈島此時卻全然不覺,他的整個身心都投入到了「推敲」之中。
一直到一個衛士裝扮的人,忽用力將他從毛驢上拉下來,他才反應過來,自己似乎衝撞了什麼大人物。
他下意識地跪了下來,向轎子望去,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正從軟轎中走出,正是彼時任京兆尹的韓愈。
賈島道:「小人賈島,並非有意衝撞大人,只是心中為一句詩的用字糾結不已,始終拿不定主意,這才意識恍惚,闖進了儀仗隊中。」
韓愈眉頭微微舒展,笑著道:「既如此,你且把那句詩念給我聽,我也好為你揣度一二。」
賈島於是把自己「推敲」的糾結盡數托出,切切地望著韓愈。韓愈的文名,賈島是知曉的,能夠得到這樣人的指點,賈島欣喜不已。
只見韓愈沉思半晌,終於開口道:「『敲』字好些,你想呀,『敲』門必定有聲,月夜寧靜,門響有聲,一動一靜,以動襯靜,豈不絕妙!」
賈島連連點頭,心中也以為絕佳。
02
因著「推敲」一事,賈島與韓愈從此成為摯友。
韓愈對賈島的才華十分欣賞,對其虔誠作詩的態度更是敬佩不已,曾經寫詩說: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風雲頓覺閑。
天恐文章渾斷絕,再生賈島在人間。
將賈島看作是詩人孟郊的再世,這既是對賈島的褒揚,同時亦可看出兩人身世境遇的頗多相似之處。
孟郊幼年失怙,晚年喪子,一生貧病交加。
而賈島同樣出身貧賤,甚至因地位過於低下,早年的事迹都已不可考。
他曾在《下第》詩中寫道: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鄉!
杏園啼百舌,誰醉在花傍?
淚落故山遠,病來春草長。
知音逢豈易,孤棹負三湘。
自隋初創以來的科舉考試,在為王朝選拔了一大批英才的同時,也成為了時代興衰的見證。
當盛唐時,「行卷」、「溫卷」、「干謁」之風,尚可看作文人間的惺惺相惜,彼此提攜,不失為一樁趣事。
而到了中唐,時易世變,王朝恢弘氣度不再,清明之風也蕩然無存,科舉便成了若干官員收受賄賂、謀取私利的工具,而真正的成績卻算不得什麼,也無人關心了。
賈島便是在這樣的時代,走入了長安。
身前的一點螢火,如何照亮遍野的黑暗?
病蟬的一聲嘶鳴,如何叫徹亘古的沉寂?
病蟬飛不得,向我掌中行。
折翼猶能薄,酸吟尚極清。
露華凝在腹,塵點誤侵睛。
黃雀並鳶鳥,俱懷害爾情。
在《病蟬》里,詩人以病蟬自喻,病蟬欲飛不得,便有如自己連年奔波仕途,卻不能得中一第。
詩人悲愴地告誡蟬兒,也是告誡自己:你看呢,那些黃雀與鳶鳥,都把你當成盤中餐,你的命運真是危機四伏、凄苦難言吶!」
03
當時宰相裴度生活奢侈,為了修建自己的府邸,驅逐數家貧民,引得民眾憤怒不已,而無人敢言。
賈島卻在這時發聲,寫詩諷刺說:破卻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種薔薇。
薔薇花落秋風起,荊棘滿庭君始知。
詩句的意思其實已相當明了了,便是在暗指當權者權位不能長久,終有一日,那繁華的府邸會變作荊棘叢生之地,一派荒涼。
因著這首詩,賈島觸怒了當權者。他們借口賈島的《病蟬》詩是在諷刺公卿,將他與另外九個舉子列為「舉場十惡」,逐出了考場。
也許便是在那樣的時刻,賈島遁入了空門。
之所以說「遁入」,而非「走入」,因著「遁」有逃、藏之意。
賈島是因悲凄的身世和早年不堪的經歷,而有了逃避的念頭。
在許多人眼中,賈島刻字酌句是為「笨」、「蠢」,詩風凄惻、蕭颯,而「讀之使人不歡(嚴羽)」,甚至是如「蟲吟草間」。
但他們沒有去想,偌大個唐朝,能夠下筆千言,汪洋恣肆而文不加點,字字皆精,句句都妙者,也不過李白一人。
即便是與李白比肩的「詩聖」杜甫,不是也被調侃「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不是也感嘆「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可見所謂「蠢」「笨」,實則不過是源於對作詩的痴迷與虔誠,「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
佛家將「痴」作「無明」解,認為一切的煩惱都是由於「痴」。
然而如果我們也曾深切地愛過什麼東西,便該懂得:能有所痴,有所執,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
如孟郊、賈島者,身處中晚唐這樣一個孤舟飄蓬般的時代,所見所聞都是深秋的蕭瑟、衰敗,寒冬的死寂、肅殺,又如何能強求他們發出如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般的豪言壯語。
一個時代必有一個時代的語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如果說李白屬於盛唐,屬於那個萬國來朝、氣勢恢宏、昂揚自信的時代;
那麼賈島便屬於晚唐,屬於孤煙嘶馬,屬於落日斜陽,屬於每一個王朝的末世,屬於每一個跌宕時代里凄惶無措的詩人們。
於是有了五代時期所謂的「賈島時代」;
有了宋初的「九僧」、「晚唐體」;
有了宋末的「永嘉四靈」、「江湖詩派」;
有了明末的「竟陵派」;
有了晚清的「同光體」。
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知音如不賞,歸卧故山秋。
賈島一生都在困頓中度過,去世的時候,家中貧無一錢,只餘一頭病驢,一張舊琴。
他是把自己整個的人生,所有的心血都投入到了詩歌中了。
據說每到歲末,他就會把自己一年所寫的詩稿供奉到几案上,焚香敬拜道:「這是我一年來的苦心之作啊!」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那麼而今,我們又是否能讀懂賈島那字斟句酌、嘔心泣血里深藏的滋味呢?
來源:詩詞世界